砂之果实

圈地自萌的搬砖工

【钢炼|佐莎|原作向】无题(下)

4.

 

他的眼睛注视着那束雏菊。他不需要看她就知道她也一样。操办葬礼的劳碌像一场梦,一转眼过去。葬礼并不热闹,拢共不过来了十多个乡邻,一个亲戚都没有,不管是大师这边的亲戚还是莉莎母亲那边的。不管怎样,一切都过去了。幸好现在的自己已经有能力帮她操办丧事了,他想道,随即又斥责起自己这不合时宜的想法。可怜的莉莎以后还不知怎么办,自己竟还有心情幸灾乐祸。他终究还是看向了莉莎。他无法不注意到,她长成大姑娘了。她出落得那样标致,任谁都无法忽略她惹眼的相貌。他的目光落在她耳后短发的发际线上,沿着精致的下颌看下去,看到她白皙的脖颈和吞咽时微微移动的喉头,又看到她锁骨中间的凹陷,不禁心中一悸。葬礼使她脱下了松垮的家常衣服,换上了修身的正装。漂亮的蕾丝胸衣勾勒出她胸部动人的曲线,令他不敢直视。但她变了的不止外表。师父的逝世微妙地改变了什么,她身上似乎有什么东西消失了,同时又有什么被释放出来了。

 

当然,她并非在场唯一变了的人。士官学校的生活杀死了他过剩的自我意识,杀死了那个多愁善感的学徒少年。他如愿以偿地学到了各种军事谋略,但军事教育扼杀了其他层面的思考。他和其他军官生时时刻刻都在被提醒:你谁都不是,只是工具,军队不需要有自己意识的军人,要的是一杆指哪打哪的枪。也罢,他想,反正自己原本就一心要成为国家的基石。他以连自己都始料未及的韧性,完成了向军人的转变。此刻他就能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变化。在这个长成的莉莎面前,换作是那个学徒少年,不知要如何神魂颠倒。但现在的自己虽然心旌荡漾,却还是镇定如常地和她说着话。奇怪,自己当初为何对她那样患得患失,不敢触及呢?她冰雪聪明、善解人意,如果跟她坦然地进行真正的交流,必定大有裨益。那点潜在的不尽一致之处,对少年时期的他来说竟是那样不可承受,现在看来简直可笑。

 

他以适当的关切态度询问了她日后的打算,并表示欢迎她随时到军队找他。请别死啊,她一本正经地看着他说,眼底是令他看不透的纯真。一时间,他又回到了他们小时候。他不禁莞尔。突然间,他又产生了向她倾诉理想的渴望。(别忘了,这也是因为你还惦记着师父说由她保管的研究成果,他刻薄地提醒自己。)他淡然地、自言自语般地说起了少年时期想说却未能说出的话——就这样轻易地说出来了。抱歉,跟你说了这么幼稚的梦想,他轻描淡写地假意加上了一句。

 

我觉得那是很了不起的梦想,她静静地说。

 

他不知道哪件事更令他激动,是终于得以接触到焰之炼金术的秘密,还是终于确认了她果然是知己。

 

 

5.

 

现在再回想自己当年对她的种种小心翼翼的揣测,简直恍若隔世。她现在也许已经嫁给一个手上没有鲜血的男人,对丈夫谎称背上的纹身是自己叛逆时期随便纹的,终于获得了尘世的幸福;也许终于选择升学,毕竟她有灵性,就此放弃太可惜,(他知道她在学校功课极好);也许继续将青春付与老宅的残垣断壁,直到容颜不再,带着父亲的秘密孤独终老。无论怎样都与自己无关了。即使她真的曾经能理解那个学徒少年,现在的他也不可能再被她理解了。说到底,在那个遥远的炉火之夜之前,贝雅特里斯并不存在,存在的只是深居简出的老炼金术师的漂亮女儿,只是一个天真到认为他的梦想了不起的普通女孩罢了。哪有什么了不起的,只不过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鲁莽少年的愚蠢妄想罢了。他打算拉动嘴角苦笑一下,却只露出了一个他也不知算是什么的怪异表情。没有什么是了不起的,不管是谁。个人的力量实在太过渺小,根本什么都做不到,什么都保护不了。

 

他早已随波逐流,放弃了没完没了的思考和论辩——那太过疲惫,再说纯属徒劳,反正早在他第一次冲着人类举起戴手套的手的那一刻,等价交换的方程式便无论如何都配不平了。正如他置身其中的那片无尽吸收鲜血的沙漠一样,在他心中也有一片沙漠,埋没了所有那些配不平的方程式。这片沙漠使他麻木无感,但也使他得以活下去,即使只是作为一具空壳。他自己也沉入沙中,滞涩定型,只能无力地任流沙裹挟。什么都改变不了,就像这仇恨的连锁;什么也都无法看透,就像这望不穿的天空。如果真的存在全知全能的神的话,一切在神看来会是一目了然的吧。可如果真的存在,那神的意志真是无法理解啊。既然不在理解范围内,神的善对于如同刍狗的人类又有何意义呢。

 

 

6.

 

在他所有的想象中,他从没想过她会走上这条路。

 

一直以来,在负罪感的重压下,尽管清楚那只是自我满足的想法,他心底还是迫切渴望接受某种形式的惩罚,以此多少得到一点解脱。因此,当她猝然出现在眼前时,他只有一个念头:她是来向他问罪的。伊修瓦尔的骄阳照上她的白衣和金发,投下一圈圈令人目眩的光晕,他恍惚觉得自己看到了一个冷酷无情的审判天使。毕竟,有谁比她更适合来审问他呢。就在他准备认命时,一片云彩遮住了太阳,光晕消失了。他这才看清楚:她一身戎装,风尘仆仆,脚边是一杆白布包裹的狙击枪。是了,她是修斯说的那个狙击手,那个实习军官生。救了他这条一无是处的性命的人。

 

他们四目相对。他看到了同他一样的杀人者的眼神。

 

竟有这种事,他前日才刚刚想起她,想到她不再能理解他,她就带着这样的眼神,以这种身份出现在这里,简直就像是真有个神明对他开了个残忍的玩笑,故意以这种方式回应了他自私的愿望。

 

她问他为何理应保护国民的军人却在杀害国民,为何理应为人们造福的炼金术会被用来杀人。他明白,她并不真的期待能从他这里得到答案,与其说她是在问他,毋宁说是在问自己。他也曾无数次问自己同样的问题。没有人能回答。

 

 

7.

 

她变得真的理解了。这次无需试探与求证,他知道她理解,因为所需要理解的一切不是横亘在他们眼前,就是根植于他们共同的过去。他们形成了一种奇怪的默契,一方无需将话说完,有时甚至根本无需说出来,另一方就能明白。

 

某天,某军官不经意地说了一句“啊,打个响指就能杀死敌人真方便啊”。如果是在刚上战场时,他会为此痛苦不已,但此时他早已习惯。他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去,却看到坐在角落里的她。她没有说话,但他从她的神情中读出了千言万语。她起身走出去,他默默地跟了上去。

他们来到一片新近夷平的空地上。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只是注视着一处曾经是神殿的废墟。

 

半晌,她开口了。

 

“枪是个好东西,跟刀不同,不会把杀人的触感留在手上。应该是这样才对。”

 

他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可我无法忘记瞄准镜中的脸,这些脸在我脑中徘徊不去,最后,最后全都变成了我自己的脸……”

 

他终于也开口了。

 

“打响指放火真是很方便的技能呢。不该这么容易的,杀人不该这么容易的。”

 

她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可是每次打响指,我都要极力控制自己,才能不瞄准我自己……”

 

两人都没有再说一句话。夕阳斜射进坍塌的神殿,落在曾经的神坛上,照亮了一行残破不可识别的伊修瓦尔文字。他们的身影越来越长,越来越淡,渐渐融入了暮色之中。

 

 

8.

 

他期待她指责他,但她始终没有,不管是将她父亲的炼金术用于杀人的事,还是引她踏入这名为战场的地狱的事。把父亲的研究托付给你的是我,决定进入士官学校学习的也是我,她说。一切都是她。他心中突然生出一股无名火。为什么都是她呢?为什么不来指责他?她在藐视他吗?

 

不,那不是他愤怒的真正原因。他内心的某个角落清楚真正的原因。他是对自己感到愤怒,因为她的血肉之躯的再次出现使他意识到一件事:他渴望她。就像他不管怎样厌恶自己,都会在炮火中执拗地抓住一线生机的本能一样,他对自己与生俱来的生殖冲动同样无能为力。她疲惫的双眼眼神犀利,头发里夹着沙尘,黯淡无光的皮肤散发出火药和汗液的气息,却对他有无法抗拒的吸引力,他不由自主地依恋她,双脚总将他带向她所在的地方。他同自己的欲望展开了一场斗争,两个声音在他脑中争论不休。

 

你不配得到她,你不配得到任何想得到的东西。

 

可是她也想要这个,你知道的,你看到她的眼神了。

 

她配得上更好的。

 

反正她也回不去了,这种坚持有何意义呢?不如从心所欲抓住她,你需要她。

 

可是这不公平。

 

他陷入了另一种煎熬。越是内疚,越是焦灼。越是焦灼,又越迫切地需要她。越是需要她,又越内疚。

 

他又一次将纠结埋入沙漠,接受自己作为杀人工具的角色,麻木不仁地埋首于他的职责,不去看她同样痛苦的眼神。

 

 

9.

许久以来第一次,他允许自己享受这点奢侈,享受片刻的沉思。

 

他那样专注于自己的痛苦,竟没有注意到身后那么多的同伴,实在太脆弱了。突然被一群自己从未注意过的人称为英雄,他一时不知作何感想,直到现在,他们的话才渐渐渗入心里。

他保护了人。无能如他,还是有人将自己的存活归功于他。在被他戕害的人和他未能保护的人之外,也有他成功保护了的人。

 

这是可能的吗?个人也是能改变什么的?不管是多么微小的事?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如果他得到更大的力量,获得更多的支持,也许……

 

他抬头望去,看到了高台上的老鼠之王。站在那里的感觉一定很棒吧,拥有改变那么多人命运的力量,拥有一纸军令发动伊修瓦尔歼灭战的力量。如果自己取而代之……

 

个人是微不足道的,但无数的个人所形成的集合体却有可怕的力量。亚美斯特里斯这架腐朽的机器隆隆轰鸣着,不知还要以多少人的生命为能源运作下去。要想对此做出改变,只有从机器内部。

 

这次他真的知道了自己要做什么。也许战争英雄和少校军衔不是个太糟糕的开始。

 

天空仍然看不透,但他自己在生存与死亡之间的抉择突然变得异常简单。不允许自己真正活着,仅仅因为那不公平,这种自我满足的想法有何现实意义呢?不管是对那些死去的人们,还是对还活着的人们。自己想要放弃生存,不必以那些被损害的人为借口。正因为他夺走了太多人的生命,他才不能轻易死去,他必须走一条远比那更为艰险的路。选择变简单了,他要做的事却无论如何不能用简单形容。为了那个新的目标,他要不择手段向上爬。在此过程中,也许有一天,他会变得连自己都不认识了。他需要将自己交给某个人保管,她会为他保全(仅剩的)一切,直到对他的审判来临。不是在无限远的什么时候由神审判,而是在有生之年由人来审判。在那之前,不管放弃生存有多诱人,他都不能死去。

 

为了支撑他做到能做的事,他需要这个,需要生的力量。

 

 

10.

 

他伫立在她的帐篷外。即使有了新的信念,他仍然是软弱的,他需要寻求确认,要向她再次倾诉理想。他仿佛又变回了那个搞砸炖菜的少年,需要从她令人心痛的坚强中得到慰藉和支持。

 

她察觉他的气息,无声地将他引进了帐篷。

 

她没有问他这段时间以来回避她的事——她有什么必要问呢,好像他还有什么事情没落在那双慧眼之中似的。她在他对面席地而坐,晶亮的眼睛平静地看着他,一言不发地等他开口。

于是他开口了。他带着信念来找她,原以为对她说话会是很简单的事,但他说出口的话却不着边际。他说起了帐篷里的老鼠,说起了埋没一切的沙漠,说起了天空的颜色。正当他越说越沮丧时,她的神情柔和了,唇角和眼梢久违地露出了一丝揶揄的笑意。他在她眼中看到了理解。

然后,好像终于打开了什么开关,他说出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有几小时——他说完了。

 

她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的眼睛,倾过身去,捧住他的脸。他感觉到她手上的枪茧,下一秒,她干燥的唇就覆了上来。

 

在不存在的伊俢瓦拉神的注视下,他们头顶着伊修瓦尔先知曾经仰望的星空,用沾满伊修瓦尔人鲜血的手孜孜不倦地彼此探索。真实的她和想象不尽相同,但他并未感到空虚和失落,刚好相反,他只顾着惊叹真实的她的美好。她的双眼倒映出他的赞美。她在赞美什么?他吗?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拥抱那赞美,整个人如在梦中。他们是一样的,既然对方如此不容置疑地美好,那么自己大概也是可以被接受的吧。他们将彼此看了个通透,发现即使在此时,他们竟还是热爱生活的。这一似乎应是可鄙的发现,并未加深他们的自厌,反倒为他们带来生的喜悦。她的温柔席卷了他,她既是他自身的一部分,又是外物。他敞开一切感官,贪婪地仔细体验每一个感觉,尽管它们像指间细沙一般无法挽留,转瞬即为更多全新的感觉所取代。自参战以来自我封闭的割裂感消失了,万物重又与他相关,海量的感受涌进意识,但却没有把他压垮,而是以他可以接受——不,以他从没想到过,但内心却一直渴求——的方式。整个世界随着他们的律动而动,抑或是他们随着世界的律动而动?这不重要。世界就是他们,他们就是世界。他们和这世界一样支离破碎,但没关系,一切正因为不完美而美丽。

 

也许神只是软弱的人类为了得到心灵寄托而自己创造的偶像。他的确是软弱的,可那没有关系,他已经有所寄托了,不是无形无状的神,而是长茧的双手坚定有力的莉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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