砂之果实

圈地自萌的搬砖工

【钢炼|佐莎|原作向】无题(上)

1.

 

那天的最后一缕日光落在那块岩石上时,蛰伏其下的那条蛇终于出来伸展躯体了。干热的东风吹过昆贾地区的沙石,目力所及之处仅有的一点绿色是零零星星的几丛仙人掌。虽然从马斯坦所在的位置看不见,但对面那块高地再过去几里的战壕那边尽是倒卧的伊修瓦尔人尸体。他们生前有的也许出身贫寒但天资聪颖,曾有望成为学者或是祭司,是全家人的希望所寄;有的也许还是春闺梦里人,尽管思念他的人此刻或许也已不在了,要不就是即将不在了;有的也许曾私底下违背严苛到不近人情的教义,研究过炼金术,或者只是偷尝过被认为不洁的食物;有的也许恪守戒律到六亲不认的地步,弥留之际却对家人心存歉疚不能释怀。他们是人——曾经是——就跟杀死他们的人一样,那些人自己也倒毙了无数,就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但这些都不再重要了,也许从一开始就不曾重要过。到夜深人静时,山猫会来无差别地拖走他们的尸骨。

 

也许明天,不,下一刻,自己也会变成和他们一般无二的尸体。在这里,活着的只有这片荒漠。这片看不到头的荒漠似乎能无穷无尽地吸收鲜血。这里发生的事,外面无法知道,更不可能理解。

 

谁都无法理解,包括她。

 

2.

 

第一次在师父家见到莉莎时,她才十岁,他自己也才十四岁。彼时她形容尚小,但已能看出她优雅可爱的迷人风度。他并不喜欢小孩子——他自己也是孩子,但那个年纪的孩子总爱认为自己已经是大人了,而仅仅几岁之差的更小的孩子就是孩子——可她是个早熟得令人心疼的小姑娘,他总疑心不管说什么她都会懂。显然这和她的成长方式不无关系。关于霍克艾大师的清贫,他事先已有耳闻,但亲眼看到的这家的生活光景还是超出他的想象:一位有个十岁女儿的鳏居乡绅的家里,居然一个佣人都没有,几乎所有家事都由小莉莎自己一手料理。有一次看到小姑娘架着一副老旧的梯子换灯泡,他不禁捏了一把汗。

 

清苦的学徒生涯开始了。他从中央市繁华地段的酒吧一下子来到位于偏僻荒凉的汉默村的这座老宅,刚开始少不得有些不适应。其实他并非在蜜罐中长大,幼时父母出事后,他也曾颠沛流离过,好在几个月后,刚刚盘下了一间酒吧的姑姑找到了他,并把他视若己出悉心抚养。但那时他毕竟还太小,那段记忆已经模糊,到他从姑姑店里的客人那里听闻伯特霍尔德.霍克艾的名字时,他早已习惯了都市生活。在姑姑的酒吧,一天是从上午十点开始,一直持续到深夜的。而他在到霍克艾家的第二天早晨八点起床后,却发现家中只有自己一个人。他在起居室桌上的一张留言纸条上找到了解释:莉莎去上学了,厨房里有食物,大师出门办事去了,如果他吃完饭时还没有回来,可以先去书房一边看书一边等。他按照指示在食品柜里找到了一份炖土豆和香肠,味道比他根据外表想象的好。吃完饭刚洗好盘子,大师就回来了。他心情忐忑地等待着师父训斥他,可老炼金术师对他的晨起习惯未予置评。

 

他很快弄清了这个家的作息时间(或者不如说是莉莎的作息时间):莉莎每天六点半起身做早餐,七点一刻开饭,七点半出发上学,下午两点半放学回家,晚上十点回房休息。知道莉莎承担了多少家务之后,他出于愧疚,曾试着给她帮忙。少女一脸意外的神情,苍白的脸颊浮起了淡淡的红晕,但并没有拒绝。她让他照看正在煮的做炖菜用的奶糊,不时地搅拌搅拌,自己则在一旁忙着料理鸡肉和蔬菜。他第一次做这种事,一开始有点不得要领,但很快就上手了。就在他沉浸于成就感中时,他闯祸了:将奶糊倒进汤锅里时,他手一抖,倒得太猛了,溅得台上地上到处都是。他红着脸帮莉莎把厨房收拾干净,就悄悄离开了。刚走到门口,身后就响起了少女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声音:

 

“谢谢。”

 

他不敢相信地回过头去。

 

“马斯坦先生真是个温柔的人呢。”少女认认真真地直视着他说道。

 

他又红了脸,傻乎乎地挠着头离开了。

 

到学徒生活的第一个月结束时,他已完全习惯了六七点起床的作息时间,也习惯了每晚一过八点整个村子陷入的寂静。尤其是,他不再想念姑姑店里的阿耶鲁戈烩饭了,因为他爱上了莉莎做的炖牛肉。

 

3.

 

时间是个有趣的东西,当他十四,而她十岁时,她在他眼中只是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但当他十八,而她十四了,空气中便出现了些许微妙的变化。那年冬天的一个傍晚,师父外出有事,他没有晚课,便在起居室里自己看书。壁炉的火光摇曳,莉莎坐在对面为父亲织着一件毛衣,她灵活的双手以固定的节奏重复着那几个动作:棒针戳下去,手腕一转挑起来,再用线一绕。不知过了多久,柴火啪地爆响,他一惊,才注意到自己一直在盯着她痴痴地看。他羞赧地低下头去继续看书,却并没有看进什么,只是在心中继续重复着她的节拍。半晌,他忽地意识到,在自己盯着她看的那么长时间里,她一次都没有向他看过来,这似乎有点奇怪。他没有抬头,而是用眼角的余光悄悄注意着她。过了一会,他发现她朝他瞥了一眼,隔一会又瞥了一眼。他重又抬眼向她看去,她没有再看过来。他继续心猿意马地胡乱翻了半小时书,直到师父从外面回来,少女起身迎了上去。不知为什么,他突然不敢在老霍克艾面前与莉莎共处,于是便早早道过晚安,回房休息了。

 

那个看似什么都没有发生的炉火之夜成为了他心中的一个转捩点。从此他看这个金发少女的眼光,在素来的赞赏之上又平添了新的成分。他开始渴望去了解莉莎的一切——确切地说,是内心的一切,至于她外在的一切,他已经没多少进一步了解的余地了——或者被她理解。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引起他的过度解读:他盯着叠好的衬衫的折痕,回溯出了她为他洗衣熨烫的过程中的种种心迹;她漫不经心地发表了一句关于降价的临期面粉的评价,他便私下认定她会支持自己对军政府经济政策的看法;某天下午她突然为他端来一份自己做的松饼,他不敢问她为什么这样待他,枉自胡思乱想了一天,等到发现接下来的两餐饭都是松饼时,他才知道她只是想解决即将过期的食材。她的寡言少语和端庄自持在激起他好奇心的同时,也方便了他的投射,因为她并没有多少言行来直接否定他的解读。他在心中以她为原型塑造了另一个她,一个汉默村的贝雅特里斯。其实他自己也本能地知道这种行为的荒唐,因此只是沉浸于这种自娱自乐的臆想之中,并不敢真的去试探和求证,唯恐真相打破幻想,使他失去相知。

 

表面上看,这种青涩情愫似乎与他在酒吧长大的经历格格不入。早在还相信孩子由鹳鸟送来的年纪,他就每天被姑姑店里的陪酒女郎们包围着逗弄。他是个敏感害羞的孩子,而这些爽朗的“姐姐”由于所从事的职业,总是毫不忸怩地表达对他的喜爱,并觉得他的反抗行为很可爱。一次,其中一个姐姐满不在乎地将他揽入胸前,当他抗议称自己已经长大了时,她们只是大笑着戏称他为“长大了先生”。“长大了先生”是要来杯果汁还是牛奶?“长大了先生”该去泰勒先生店里做条新背带短裤了。放下亚美斯特里斯语功课,过来玩会吧,不必担心,她们确定特朗奇布尔小姐会对“长大了先生”报以尊重的。尽管被她们戏弄得体无完肤,他还是深爱着姐姐们的。由于这种种经历,他反倒在对女性的态度上远比同龄男孩严肃。莉莎是他近距离接触的第一个比他年幼的女性,她那冷静自持、不动声色的态度令他感到新奇。他将自己的种种理想投射到她身上,自作多情地视她为知己。他想象起自己对她倾诉从军的理想并得到她的认可的情形,这一抱负他还没有对师父提起过,因为师父曾在他面前表现出对军队的反感。

 

师父的这种反感始终困扰着他。他曾经以为师父是个极其自我的人,毕竟他反复强调过自己作为炼金术师对真理的不懈追求,却几乎没有表达过对自己的研究成果如何投入应用的兴趣——如果说他表达过什么的话,那就是决不能用于军事。真是讽刺,抱持实用主义态度的人一无所获,眼中只有真理的人却研究出了真正能够改变世界的成果。但他渐渐发现,师父并非不关心社会,刚好相反,他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密切关注着数万公里外所发生的事。在学者特有的敏锐和久病之人的纤细神经的叠加作用下,他世事洞明,简直料事如神。他用收音机收听着各个电台的通讯,尤其关注伊修瓦尔地区近年的动乱。第一次听到亚美斯特里斯军官误杀伊修瓦尔儿童的新闻时,他忧心忡忡地喃喃自语道:“可别是主和派军官啊。”接下来的几天里,进一步的报道越来越多,一切竟真如他所料。伊修瓦尔内战迅速爆发了。

 

但在这个国家,要想远离军队,就只好什么也不做了。尽管钦佩师父品性的高洁和对学术研究的执着,马斯坦还是对他出世的态度不以为然。毕竟人原本就不可能无所凭依。师父自己所赞赏的新国哲人的诗文中,鹏鸟南飞不也必须凭借风力吗?但即使背负青天也仍能飞向自己向往的地方。一次师徒促膝长谈时,老炼金术师带着难得一见的兴奋,说起“炼金术应为大众所用”的话题,学徒一激动,终于对他说起了自己从军的理想。不想师父一听到军队就气得一阵咳喘,半晌说不出话来,匀过气后一开口就极力反对学生走这条路。当时他的意思大致是:这个国家的政权掌握在军队手中,所奉行的外交政策一直是军事扩张,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也都以军事需求为优先,这是极端错误的,在这个走向歧途的国家,个人即使怀着美好的初衷,只要和军队同流合污,注定会事与愿违。马斯坦终于忍不住说起了一直想说的事:他向往参军的原因。他是战争孤儿,父母死于本多顿的边境冲突。姑姑百般寻访找到他时,他已经两天没有吃饭,头上有巴掌大的癣疮,还流着脓,后来癣疮好了,他的头发却一直有点稀疏。他曾经将自身的不幸归咎于军队的腐败无能,因此憎恶军人,直到遇到姑姑店里的一位客人。那位客人是一名军官,也是姑姑的挚友,不知为何十分喜欢他,每次来店里时,只要他在,必定要叫他出来下棋聊天。起初他有点反感此人的军人身份和轻佻做派,但很快就被迷住了——此人简直有讲不完的权谋故事,对军部的各种掌故如数家珍。老人为他打开了通向新世界的大门,他窥见门里大有可为,跃跃欲试。最重要的是,男孩很快了解到,尽管老人举止轻浮,却是个有坚定操守的正直之人。他们成了忘年之交。当男孩表示希望学习炼金术,以后加入军队,保护国民不再遭受发生在自己和父母身上的不幸时,正是老人向他推荐了霍克艾大师这个人。

 

不知为什么,师父听着这番话,脸上渐渐浮现出若有所思的奇怪神情。他讲完后,大师久久一言不发。最后,他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道了晚安,退出了书房。

 

第二天,师父将他叫进书房,直截了当地对他说:

 

“你离开这里吧,我没有什么可以教你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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